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惩罚的艺术
我在婺源的李坑村发闲贱，买了一根家法，即是那种用木头削制的用来打人的东西。曾经看戏台上，家长生气了，要打孩子，说：请家法来！被打的孩子将一根类似棍子似的家法取来，跪下，将家法高高地举在头上，请家长打自个。我觉得这个家法很有意思，就跟苏三起解时戴的那个鱼形枷相同，挺美丽的。
《三娘教子》中，寡妇王春娥辛辛苦苦白日织布夜晚纺线，推干就湿，千辛万苦地抚育前房留下的儿子薛倚哥，不料这孩子欠好好读书，还顶嘴。凡顶嘴的孩子，一定以气对方为意图，所以王春娥被噎得一时语塞气涌，万千委屈悲愤集合心头。孩子一看，真的惹祸了，也吓傻了。这时候，薛家的老仆人薛保出面，劝王春娥：孩子还小，不明白事儿，您就谅解他，消消气。
单这么劝一方是不行的，试想，假如对方经这么一劝，孩子那儿傻待着没表明，那老一辈的庄严仍是丢了。所以，薛保又劝薛倚哥：看把你妈气得，你赶忙去道歉，把家法请来，跪地，将家法举在头上，让你妈妈打你。薛倚哥不敢，怕疼。薛保教他：你对你妈妈说，都是孩儿的错，请妈妈责罚孩儿，给孩儿长个记性，下次再也不敢不听话了。你大声对妈妈说：黏在孩儿年幼，正在长身体，请妈妈将家法高高举起，悄悄落下，打在儿身，疼在娘心……我说嘛呀！您就免了吧！一番话说得很到位，又动听，王春娥的气也消了，一家人复归和谐。
我在旁边人身上使劲儿试了一下家法打人究竟疼不疼，答案是：不疼，但响声挺大，它是一根木板中心掏空削成，即空心的。打下去，两片木板相互抵消力气，所以声音大，但打击力小。用来敲敲肩背，放松筋骨还能够。这即是古人的才智：动用家法赏罚，意图是教育人，也让家长消气。并不是真实的家庭暴力。正如打你用的家法并不是真的实心棍子，是空心，不是实心要打，打不是意图，教育才是意图，让家长消气才是意图，康复次序、规范礼仪、复原规则才是意图。
有时候真让家长生气，随意抄起个家伙比方耕具乃至刀枪啥的要打人，怎么办？“小杖受，大杖走”，你得跑，即便是家长动用了刀枪，也不是真的把你当仇敌要消除，而是气极了，丧失沉着了。你一定要跑，在这里，逃避、出逃即是孝道。不然家长一时失掉沉着将你打伤打残打死，往后复归镇定，岂不是痛悔万分？不跑即是满足家长的过错、即是陷家善于不义。
古时，曹庄在楚国当官，忠君报国。因家中老母在堂，垂暮多病，曹庄禀明楚君，回家奉养妈妈，待妈妈长年以后，再回朝奉君。曹庄辞官后，以打柴度日。曹庄有妻焦氏，甚不贤，好逸恶劳，刁钻成性，尤对婆母常常虐待，吃穿不周。曹庄曾对之多方奉劝，但焦氏一味霸道，拒不认错。一天，曹庄打柴在外，焦氏乘曹庄不在，在家大吃大喝，却不管婆母饿肚。曹母饥饿难忍，向焦氏讨口饭吃，反遭焦氏打骂。曹庄回家，曹母向儿子抱怨，曹庄肝火冲冲指责焦氏，焦氏胡搅蛮缠，赖皮使泼，引得曹庄火起，操刀欲向焦氏。焦氏见事欠好，一边求饶认错，一边逃走。适有家养之狗跑来，曹庄肝火未消，一刀将狗砍死。焦氏经此一事，幡然悔悟，改动对婆母的态度，从此一家人天伦之乐。
这里要说的是，曹庄惩戒老婆焦氏，好说歹说都不听，气极，举刀就砍——我过去看这个戏，总觉得杀狗跟劝妻联系不大，即缺少必定的、内涵的因果联系。如今思之，联系正恰：但俗人被气到曹庄那个姿态，心情极度亢扬激动，胸中肝火勃郁壅塞，那就非要给现实实现点啥后果不行了，不然那个心情落不下来、愤慨难平。即是说，曹庄假如是个外人，焦氏再胡搅蛮缠，用话激他，也不至于挨刀被杀。但是人在气头上，很难有板有眼地处理问题，所谓“激情杀人”一说，在这里用得上。这时候，那条该死的狗充当了英勇献身的人物，用它的头和鲜血，缓解了曹庄的肝火，满腔的激愤算是有了一个着落点。不然，非要杀了焦氏不行。
焦氏经此触目惊心，九死一生，身心大受刺激。加上曹母的劝慰，焦氏表明要悔改前非，孝顺婆婆。戏在欢喜中闭幕。
人与人闹矛盾，通常以气对方为能，以气对气，这是很不明智的。惩戒后辈部属，不是反常地真实损伤对方，施惩者和受惩者，均要有一个默契，不是你死我活那么真仇视。所以，做后辈部属的，要能认错赶忙认错，千万别顶着，为一口没含义的气顶着，对谁都欠好，若将恶气兑换成现实的后果更欠好——钢刀向你砍过来，未必有条该死的狗正巧仰起它倒运的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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